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。
江川掏钥匙开门时,林暮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,看见他后颈沾着片干枯的梧桐叶。
风大概是从修车铺一路跟到这儿的,把江川额前的碎发吹得立起来,像刚被揉过的草。
“咔哒”一声,门锁转开。
江川推开门,一股混合着煤烟、药膏和旧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这是筒子楼里家家户户都有的味道,闷在狭的空间里,散不去,也挥不掉。
林暮跟着江川走进屋,反手轻轻带上了门,门轴发出“吱呀”一声呻吟。
里屋传来江父平稳的呼吸声,带着点痰音。
江川把背上的帆布包往墙角一放,包底的金属零件碰撞出“哐当”一声轻响,他立刻顿住,侧耳听了听里屋的动静,见呼吸声没变化,才松了口气,转身对林暮做了个“轻点”的手势。
林暮点点头,把怀里的招生简章心翼翼地放在客厅那张掉漆的八仙桌上。
桌角缺了一块,江川用铁皮补过,现在铁皮也生了锈。
桌上还放着半碗没吃完的咸菜,是中午江川腌的萝卜干,旁边摆着两个搪瓷碗,碗沿都磕出了豁口。
江川没脱棉袄,径直走向里屋,轻轻推开那条褪色的蓝布门帘。
林暮站在原地没动,能看见江川弯腰给床上的人掖被角的背影,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。
里屋传来低低的话声,是江川在问“爸,渴不渴”,然后是江父含混的应答,气音很重,听不清具体的字。
林暮走到煤炉边,摸了摸炉壁,温温的。
上面放着个豁口的铝壶,壶底结着层厚厚的水垢。
他提起壶,往两个搪瓷碗里各倒了半碗热水,水汽氤氲上来,模糊了他的眼镜片。
他摘下眼镜,用袖口擦了擦,镜片上立刻留下几道印子——袖口的毛线已经磨秃了,露出里面的白茬。
江川从里屋出来时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眉头比平时皱得更紧些。
他走到桌边拿起碗,一口气喝掉半碗热水,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。
他把碗放回桌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,然后看向林暮:“发什么呆?去把馒头热上,王奶奶给的,今刚蒸的。”
林暮“嗯”了一声,转身去揭煤炉上的蒸锅。
锅里放着两个白胖的馒头,是王奶奶傍晚送来的,还冒着点热气。
他把馒头夹出来,放在盘子里,盘子边缘有个裂缝,用透明胶带粘着,胶带已经发黄。
“江川,”林暮把盘子放在桌上,声音有点发紧,“我们……能谈谈吗?”
江川正弯腰从帆布包里往外拿那个收音机——三楼李奶奶的,他刚才在修车铺没修完,打算带回家连夜弄好。
听见林暮的话,他动作顿了顿,没回头:“谈什么?”
“就是……那个集训的事。”
林暮的手指在盘子边缘蹭了蹭,指尖冰凉。
他能感觉到江川的目光落在他背上,带着点不耐烦,像平时一样。
但他这次没退缩,深吸一口气,转过身面对江川,“我想了想,要不……还是算了吧。”
江川手里的螺丝刀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,滚到墙角。
他慢慢直起身,眉头皱得死紧:“你什么?”
“我集训算了。”
林暮的声音不大,但很清楚,“张老师……高三再考也一样,到时候我自己打工攒钱,或者……”
“你他妈再一遍?”江川往前走了两步,站在林暮面前,比他高半个头,阴影把林暮完全罩住。
他身上的机油味混着煤炉的烟味,扑面而来。林暮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,后背撞到桌沿,疼得他吸了口凉气。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”林暮赶紧解释,声音有点抖,但还是坚持了下去,“八千块不是数目,江川,你哪来那么多钱?就算你能借到,以后拿什么还?还有叔叔,你一个人怎么照顾?白修车,晚上回来伺候叔叔,还要……”
“钱的事不用你操心!”
江川打断他,声音比刚才高了些,带着压抑的火气,“我了我有办法!”
“你能有什么办法?”
林暮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,在狭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,“去工厂区捡废零件?还是每修到半夜不睡觉?上次给刘叔修冰箱你熬到三点,早上起来眼睛都是红的!江川,你看看你自己,这件棉袄穿了三年,袖口都磨破了,你什么时候给自己买过新衣服?现在又要拿八千块给我……”
“那是我乐意!”
江川的声音更响了,额角的青筋跳了跳,“我不想你跟我一样困在这破地方!你以为我喜欢闻着机油味?喜欢看着那些生锈的破厂房?林暮,你有机会走,为什么不走?”
“我走了谁管你?”
林暮的声音突然拔高,带着点哭腔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倔强地没掉下来,“你当我是什么?白眼狼吗?你一个人扛着这个家还不够,非要再加上我这个累赘?八千块,你要修多少辆自行车?要熬多少个通宵?江川,我不想你被拖垮……”
“谁他妈告诉你我会被拖垮?”
江川的拳头攥得死紧,指节发白,“我江川没那么娇气!以前没人帮的时候我照样撑过来了,现在……”
“现在不一样!”
林暮猛地提高声音,震得窗户都嗡嗡响,“以前你只需要顾着叔叔和修车铺,现在还要加上我!我住在这里,吃你的,用你的,现在还要花你八千块去学那些没用的画……”
“画画不是没用的!”
江川吼了出来,声音在屋里炸开,“你画得那么好,凭什么不能去学?就因为我穷?就因为这破地方?林暮,你能不能别这么……”
“咳咳!”
两声剧烈的咳嗽突然从里屋传来,打断了江川的话。
声音很响,带着痰音,听起来像是咳得很费劲,连带着床板都发出了“吱呀”的轻响。
江川和林暮同时僵住了。
空气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里屋持续的咳嗽声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。
窗外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,楼下王奶奶关门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来,“砰”的一声,然后是她骂孙子的声音,模模糊糊的。
墙上的挂钟“滴答滴答”地走着,像在数着什么。
江川的脸色瞬间白了,刚才的火气全没了,只剩下慌乱。
他往前冲了两步,想去里屋,脚却在门口顿住了。
他回头看了林暮一眼,眼神复杂,有懊恼,有烦躁,还有点不清的委屈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
林暮也僵在原地,手指死死攥着衣角,指节泛白。
他刚才太激动了,完全忘了里屋还有江父。
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扔出去,不仅扎在江川心上,还惊动了那个一直安静躺着的人。
他能想象到里屋的情景:江父躺在床上,听着外面的争执,想开口却只能发出咳嗽声,胸口一起一伏,脸上满是无奈。
“咳咳……”
里屋的咳嗽声渐渐停了,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呼吸声,一下一下,像破旧的风箱在拉。
然后传来江父含混不清的声音,气音很重:“……川……”
江川猛地回过神,应了声“爸,我在”,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他没再看林暮,转身快步走进里屋,轻轻带上了门帘。
林暮站在原地没动,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砸在地上,晕开一片湿痕。
他走到桌边,拿起那张招生简章,纸页已经被他攥得皱巴巴的,边角的机油印子晕开了一大片,像块丑陋的疤。
原来他所谓的“为你好”,到头来只是给江川添乱。
原来他连自己的梦想都不敢去追,还要用“懂事”当借口,戳江川最痛的地方。
窗外的路灯亮着,昏黄的光透过玻璃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。
林暮看着光斑里飞舞的灰尘,突然觉得眼睛涩得厉害。
他把脸埋在膝盖里,肩膀轻轻颤抖着,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,怕里屋的人听见。
屋里很安静,只有挂钟的滴答声,和里屋江川低低的话声,听不清在什么。
风又起来了,刮在窗户上,发出“呜呜”的声响。
林暮不知道自己在地上蹲了多久,只觉得腿麻得厉害。
直到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拉开,江川走了出来,他才猛地抬起头,赶紧用手背擦掉脸上的眼泪。
江川的眼睛有点红,脸上没什么表情,走到桌边拿起那两个馒头,放进嘴里用力咬了一大口,没嚼几下就往下咽,噎得他脖子都粗了。
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碗,一口气喝掉半碗水,然后看向林暮,声音很低:“爸睡了。”
林暮“嗯”了一声,低下头,不敢看他。
“地上凉。”江川又,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起来。”
林暮慢慢站起身,腿麻得差点摔倒,江川伸手扶了他一把,手心很烫。
林暮站稳后,他立刻松开手,转身继续啃馒头,一口接一口,像是在跟谁赌气。
林暮看着他的侧脸,路灯的光打在他脸上,一半亮一半暗。
他的下巴上沾着点馒头屑,嘴角紧抿着,像刚才那场争执还没结束。
林暮张了张嘴,想“对不起”,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,一个字也不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