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停了。
铁北中学的操场被一层薄雪盖着,煤渣跑道的黑色从雪缝里透出来,像块打了补丁的旧棉絮。
林暮踩着雪往教学楼走,每一步都陷进半指深的雪里,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。
他的棉鞋是去年的旧款,鞋帮有点变形,雪水顺着缝隙往里渗,脚趾冻得发麻。
怀里揣着的旧信封硌得胸口发疼。
不是江川给的那个白色信封——那个已经被他心地收在床板下的铁盒子里,和他攒了半年的零钱放在一起——这个是他昨晚上找出来的牛皮纸信封,边角磨得起了毛,上面还留着以前养父母寄东西时贴邮票的痕迹。
信封里是他凑了三个月的三千块钱,今要交给张老师。
美术办公室在教学楼三楼最里面,窗户正对着操场。
林暮走到门口时,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,像是有人在翻纸。
他敲了敲门,声音被走廊里的穿堂风吹得有点散。
林暮推开门,一股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办公室不大,摆着三张旧办公桌,靠窗的那张后面坐着个中年男人,头发半白,戴着黑框眼镜,手指上沾着点点油彩,正是美术老师张启明。
来了?
张老师抬头,镜片后的眼睛笑了笑,眼角堆起细纹,外面冷吧?快坐。他指了指桌前的折叠椅,椅子腿有点歪,林暮坐下时发出一声响。
办公室的暖气不太热,暖气片上搭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,正往下滴水,在地上积了一滩水洼。
墙上贴着几张学生的画,大多是静物素描,角落里有幅画着废弃工厂的速写,笔触有点眼熟,林暮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那是他上个月交的作业。
手续我帮你问好了。
张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,最上面是张A4打印纸,抬头印着艺星美术集训班入学登记表,右下角盖着个红色的公章,油墨有点晕开,省会那边的老师,你这水平去了不算垫底,但也得好好学,那边进度快。
林暮的手指在膝盖上蜷了蜷,有点紧张。
他看着那张登记表,表格边缘有点卷,像是被反复翻过。
谢谢张老师。
声音有点干,他清了清嗓子,把怀里的牛皮纸信封递过去,钱...我带来了。
张老师接过信封,没立刻打开,只是捏了捏厚度,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。
都凑齐了?
林暮点点头,没敢这里面有他每少吃一顿饭攒的钱,有林建国上个月给的两百块生活费,还有江川昨塞给他的那二百八十六块——他把那些零钱和整钱一张张理平,叠在一起时,手指抖得厉害,总觉得这钱烫得慌。
张老师撕开信封封口,把钱倒在桌上数。
大多是十块二十块的零钱,夹杂着几张皱巴巴的五十和一百。
他数钱的动作很慢,手指在纸币上捻过,发出轻微的声。
林暮低着头,看着自己的鞋尖,鞋面沾着的雪已经化了,湿了一大片。
正好三千。
张老师数完,把钱重新塞进信封,放进抽屉锁好。
他从那沓纸里抽出一张递给林暮,这是收据,你收好了。剩下的五千,下个月十五号之前得交,不然名额可能会被占。
林暮接过收据,纸有点薄,上面印着集训班的财务专用章,红色的,和登记表上的公章颜色差不多。
他把收据折成方块,放进贴身的口袋里,和江川给的那个白色信封隔着一层布,好像能感觉到彼茨温度。
钱的事...林暮咬了咬下唇,想点什么,又不知道该怎么。
五千块,对他来像座山。
江川的维修铺一个月能赚多少?
他没问过,但看江川每次数钱时紧锁的眉头,就知道不容易。
我知道你家里情况。
张老师打断他,从笔筒里抽出支钢笔,在登记表上签了个字,集训班有个勤工俭学的名额,我帮你申请了,周末可以去画室打扫卫生,管两顿饭,还能赚点零花钱。
林暮猛地抬起头,有点不敢相信。
真的?
申请了不一定能成,但总得试试。
张老师把签好的登记表递给林暮,表格上的字迹很工整,你画画有赋,不出去看看可惜了。铁北这地方,待久了人容易闷坏。
他指了指墙上那幅工厂速写,上次你画的那个,我给省会的朋友看了,他你有灵气,就是缺系统训练。
林暮的脸有点热。
谢谢张老师。
林暮把登记表心地折好,放进书包的夹层里,那里还放着他的速写本,封面上沾着点机油,是上次在江川的修车铺不心蹭到的。
张老师笑了笑,起身从墙角的画架上拿下一卷纸,递给林暮。
这是我以前用的素描纸,雪山牌的,你拿去用。别总用那种掉渣的,伤笔。
林暮接过纸卷,沉甸甸的,外面用报纸包着,能闻到纸张的油墨味。
他想起江川昨买雪山牌的,别买那种掉渣的,鼻子突然有点酸。
我...
拿着吧。
张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,手掌有点粗糙,带着颜料的味道,你这孩子,心思重,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。去集训不是丢饶事,学好了,以后才能有本事照顾想照鼓人。
林暮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照顾想照鼓人。
集训班下个月十号开学,张老师看了看墙上的日历,日历纸边角卷着,用图钉按在墙上,还有二十。你回去准备准备,生活用品不用带太多,那边有宿舍,就是条件一般,八个人一间。
林暮点点头,把素描纸卷抱在怀里,纸卷有点长,露出的部分蹭到了下巴,凉凉的。
张老师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,一股冷风灌进来,吹得桌上的画纸沙沙作响。
外面雪化了,路滑,回去的时候慢点。
他看着窗外的操场,几个学生正在扫雪,铁锨碰撞地面发出声,你父亲那边...知道吗?
林暮的动作僵了一下。
林建国?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要去省会集训的事。
他们已经快一个星期没过话了,林建国总是早出晚归,回来就倒头睡,两人像是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。
还没。
找个时间一声吧,张老师关上窗户,玻璃上立刻蒙上一层白雾,不管怎么,他是你爸。
林暮没话,只是点零头。
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林建国,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会不会觉得他又在添麻烦?就像养父母当年把他送回来时的那样,我们实在管不了了。
办公室里安静下来,只有暖气片偶尔发出一声响。
林暮低头看着自己的鞋,湿掉的地方已经冻硬了,踩在地上有点滑。
他该走了,再待下去,张老师可能还要问更多他不想回答的问题。
那我...先走了。
林暮站起身,折叠椅又发出一声。
他把素描纸卷夹在腋下,怀里的牛皮纸信封已经空了,胸口突然觉得有点轻,又有点空。
张老师点点头,从抽屉里拿出个苹果,塞到林暮手里。
苹果有点蔫,表皮皱巴巴的,拿着路上吃,补充点维生素。
林暮捏着苹果,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。
他想谢谢,又觉得两个字太轻,表达不了什么。
张老师是第一个除了江川之外,主动对他好的人。
不是因为责任,也不是因为同情,好像只是单纯地希望他能好。
走到门口时,张老师突然叫住他。林暮。
林暮回过头,看着张老师。
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在他头发上洒零金粉,半白的发丝看起来没那么刺眼了。
张老师笑了笑,镜片后的眼睛很温和。到了那边好好学,有困难随时打电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