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川走得比平时慢。
林暮一开始没在意,直到走到第二个路口,他才发现江川的左腿有些拖沓。
每次左脚落地时,江川的眉头都会几不可察地皱一下,像是在忍着疼。
脚怎么了?林暮停下脚步,拉住江川的胳膊。
江川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脚,鞋面沾着泥和雪,裤脚卷着,露出一截冻得发红的脚踝。
没事。他甩开林暮的手,往前走了两步,白搬个洗衣机,崴了一下。
林暮追上去,蹲下身想看看他的脚踝。崴了?严重吗?
了没事。
江川把他拉起来,力道不大,却带着强硬,快走吧,你爸要是在家,该等急了。
林暮知道江川的脾气,不想的事,怎么问都不会。
他只好作罢,只是走路时更留意江川的脚步。
左腿落地时,江川的身体会微微往右侧倾,像是在避开左脚的重量,雪地上留下的脚印,左边的总比右边的浅一些,边缘也模糊些。
风了些,雪却更大了。
大片的雪花落在江川的棉袄帽子上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,像撒了把糖霜。
林暮伸手,帮他把帽子往下拉了拉,遮住耳朵。
江川的耳朵很烫,林暮的指尖碰到时,他瑟缩了一下,却没躲开。
冷不冷?林暮问,声音比刚才大零,能盖过雪花落地的声音。
还校江川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单只的灰色毛线手套,戴在右手上——那是王奶奶织的,林暮见过王奶奶坐在楼门口晒太阳时织,针脚歪歪扭扭,却很厚实。
你呢?手都冻红了。
林暮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确实冻得厉害,指尖红通通的,有点发麻。
他把双手插进袖子里,摇了摇头:不冷。
两人又走了十几分钟,前面就是林暮生父林建国住的那栋楼了。
楼门口堆着几个煤球炉子,上面放着水壶,发出微弱的咕嘟声,煤烟混着雪味飘过来,呛得林暮咳嗽了两声。
到了。江川停下脚步,站在楼门口的路灯下。
灯光刚好照在他脸上,能看见他睫毛上沾的雪花慢慢化成水,顺着脸颊滑下去。
林暮点点头,却没动。
他看着江川,心里有点空落落的,像是刚装满的东西突然被掏空了。
上去吧。
江川踢了踢脚下的雪,把脚边的一个煤球踢到炉子边,外面冷。
林暮应了一声,还是没动。
他看着江川的左脚,刚才走路时的拖沓更明显了,现在站着不动,江川的左腿也微微蜷着,不敢完全伸直。
你脚...林暮想什么,又被江川打断。
了没事。江川从棉袄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,递到林暮面前。
白色的信封,边角有点磨损,上面沾零黑色的油污,像是不心蹭到的机油。拿着。
林暮看着那个信封,没接。什么?
这个月多赚的。
江川把信封往他手里塞,你拿着,买画纸。
林暮的手指碰到信封,硬挺挺的,里面像是装着钱。
他猛地缩回手:我不要,你留着给叔叔买药。
让你拿着就拿着。
江川的语气有点不耐烦,却没松开手,我爸的药还有,这个月修了几辆电动车,赚得多。
林暮知道江川在撒谎。
电动车不好修,零件贵,赚得也未必多,而且他爸的药从来就没过,上次他去江川家,还听见江川打电话给药店,问能不能欠几药钱。
我真不要。
林暮往后退了一步,我画纸还有呢。
少废话。
江川上前一步,抓住林暮的手腕,把信封塞进他手里,然后用力合上他的手指,买雪山牌的,别买那种掉渣的,擦都擦不干净。
林暮的手指被他捏得有点疼,却不敢再松开。
信封在他手心里沉甸甸的,棱角硌着掌心,像是有千斤重。
他能感觉到里面钱的形状,不是一沓整钱,而是零零碎碎的,有硬币的硬边,也有纸币的软角。
多少钱?林暮声问,声音有点抖。
二百八十六。
江川得很快,像是早就数好了,别跟我客气,你画画不是得用吗?总不能让你用作业本纸画吧?
二百八十六。
林暮心里算了一下,江川修一辆自行车五块,一辆电动车十块,这二百八十六块,得修多少辆车?
江川的手,布满薄茧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机油,冬裂开口子,渗着血珠,却还在不停地拧螺丝、扳扳手。
眼泪突然就涌上来了。
林暮赶紧低下头,用袖子擦了擦眼睛,把眼泪蹭在袖子上。
不能让江川看见,他不想让江川觉得自己是个爱哭鬼。
谢...谢谢。林暮的声音哽咽着,不清楚。
江川没话,只是抬手,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揉了揉林暮的头发。
手套上的毛线蹭得林暮头皮有点痒,他却没躲。
江川的动作很轻,指尖偶尔碰到林暮的耳朵,烫得林暮心尖发颤。
快上去吧。
江川收回手,插回口袋里,楼道黑,慢点走。
林暮点点头,把信封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,紧贴着胸口,能感觉到纸币和硬币的温度,还有江川手上的余温。
你也早点回去,路上心点。
知道。
江川转身,踢了踢脚下的雪,走了。
林暮看着他转身,左腿还是有点瘸,走得比刚才更慢了。
雪落在他的背影上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,棉袄后颈处沾的那片梧桐叶还在,随着走路的动作一颠一颠的,像只垂死的蝴蝶。
江川!林暮突然喊了一声。
江川停下脚步,回过头,看着他。
你的脚...
林暮想去看看医生,又觉得江川肯定不会去。
他想了想,换了句,回去用热水泡泡。
江川愣了一下,随即扯了扯嘴角,像是笑了笑:知道了。
完,他转过身,继续往前走。
左腿的拖沓在雪地里拉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痕迹,像条贪吃的蛇,一点点钻进远处的夜色里。
林暮站在楼门口,没动。
他看着江川的背影,看着他穿过马路,走进对面的巷,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,最后消失在巷子深处的拐角。
巷口的路灯坏了,那里一片漆黑,江川走进去,就像被黑暗吞掉了似的。
雪还在下,落在林暮的头发上、肩膀上,冰凉凉的。
他摸了摸胸口的口袋,信封还在,硬硬的,暖暖的。
二百八十六块,雪山牌素描纸,江川一瘸一拐的背影,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。
他吸了吸鼻子,把眼泪憋回去,转身走进漆黑的楼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