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了城门,地倒是豁亮了些,可白毛风却更野了,贴着地皮刮,卷起干雪沫子,直往人脖颈里灌。
队伍拖了二三里地,早没了队形。就数滚地雷骂声最大,扛着枪像扛锄头,深一脚浅一脚:“龙队长,咱这是往哪儿‘操练’啊?喝风拉屎,也算操练?”
龙千伦骑在匹抢来的杂毛马上,裹着军呢大衣,脸被冻得发青。他没理滚地雷,只对旁边并辔的老刀道:“前头是‘榆树屯’吧?听这屯子,靠山吃山,往年窖里存粮不少。”
老刀目视前方,声音平稳:“是。屯里估摸得有七八十户,青壮不多。去年秋粮,听收成还校”
“嗯。”龙千伦点点头,提高了嗓门,是对后头所有人的,“都听好了!奉皇军令,整训期间,需筹措粮秣,以资公用!前头榆树屯,按户‘征收’!老规矩,两成!敢有隐匿抗缴者,”
他顿了顿,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,“以通匪论处!”
队伍里起了阵的骚动。有人咧嘴笑,有人咽唾沫,也有人眼神躲闪。什么“征收”,什么“公用”,大伙儿心里明镜似的——就是抢,可披了身上这张虎皮,抢也抢得“名正言顺”了。
滚地雷第一个乐了,把枪从肩上摘下来,哗啦拉开枪栓检查:“早嘛!这操练,对路子!”
他回头对手下几个亲信道:“听见没?眼睛都放亮!就算是耗子洞里的粮食,也全得给老子掏出来!”
鹞子没吭声,只对身边几个伶俐的喽啰使了个眼色。那几个会意,悄悄离了大队,散向屯子两侧,像是去“警戒”,实则另有安排。
病黄鼬在队伍后头,吧嗒着烟,对身边壤:“瞧见没?这就疆一举两得’。粮有了,这帮猴崽子的野性,也撒了。”
屯子口那棵老榆树,光秃秃的,树下蹲着个抽旱烟的老汉,远远看见这乌泱泱一队扛枪的人马,烟杆都吓掉了,连滚爬爬往村里跑,一边跑一边扯嗓子喊:“兵……兵又来啦!收粮的来啦!”
屯子里顿时鸡飞狗跳。门板砰砰关上,女人孩子的哭喊声隔着土墙传出来。
龙千伦勒住马,对老刀道:“老刀兄弟,你带一队,从东头进。雷老兄,你带一队,从西头。挨家挨户,宣讲命令,征收粮秣。鹞子的人警戒外围,防止赢奸细’传递消息。黄当家的,你带几个人,居中策应,登记数目。”他安排得井井有条,真像是执行公务。
老刀应了声,点了二十来人,默默往东头去。滚地雷早已按捺不住,嗷嗷叫着一挥手:“跟老子来!”领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扑向西头。
屯子西头,一处简陋的石头房,门被拍得山响。“开门!皇军‘联合团’征粮!”一个团丁吼道。
里头没动静。
“妈了个巴子,敢装死?”滚地雷上前,一脚踹在门板上,那破木门晃了晃,没开。滚地雷立马火了,后退两步,猛冲过去,用肩膀狠狠一撞。
“哐当!”门闩断裂,门板歪斜着开了。
屋里昏暗,一股子炕烟和霉味。段老全和他老伴缩在炕角,两个半大孩子藏在老人身后,瑟瑟发抖。
“老东西,藏粮了没?”滚地雷瞪着眼,在屋里扫视。
“军爷……行行好,”段老全哆嗦着下炕,作揖,“去年收成本就不好,交了租子,就剩点活命粮……开春的种子都、都……”
“少废话!”滚地雷一把推开他,对手下道:“搜!”
几个团丁立刻翻箱倒柜,几个呼吸间破柜子被撬开,烂衣裳扔一地。一个团丁掀开炕席,敲了敲,又去扒拉墙角那口半人高的瓦缸。缸盖掀开,里面是半缸混着麸皮的杂粮。
“嘿!有货!”那团丁兴奋道。
段老全扑过去想拦:“军爷!不能啊!这可是一家子的命啊……”
“滚开!”团丁一脚将他踹倒。老伴哭喊着去扶,被另一个团丁推搡到一边。
滚地雷走过去,伸手在缸里抄了一把粮食,看了看,撇撇嘴:“就这么点?老东西,不老实!”他左右看看,目光落在墙角一个不大的麻袋上,走过去踢了一脚,沉甸甸的。
“这是啥?”他问。
段老全面如死灰:“那……那是留着换盐的……一点豆子……”
“豆子?好东西!”滚地雷咧嘴笑,对团丁道,“缸里的,袋里的,都搬走!按……嗯,按四成征!”
“军爷!给老儿留上一点啊!”王老栓哀嚎。
“你还想留?”滚地雷眼一瞪,“你隐匿不报,加罚两成!再啰嗦,全拿走!”他一挥手,团丁们七手八脚开始装粮。
两个孩子吓得大哭。滚地雷心烦,骂道:“哭丧呢!再哭把你们也抓走!”哭声立刻被死死捂住,变成压抑的抽噎。
另一边,病黄鼬带着个识字的书生,蹲在屯子中间空地上,面前摆着张破桌子,登记“征收”上来的粮食种类和数目。他眯着眼,拨拉着算盘,嘴里念叨:“段老全家,杂粮一缸半,豆子一袋……李寡妇家,高粱五斗,粟米三斗……啧啧,都不多啊。”
病黄鼬一抬头,对旁边监督的龙千伦道:“队长,照这么‘征’,怕是不够‘操练’所用啊。弟兄们出力,总得见点油水。”
龙千伦骑在马上,看着一袋袋粮食从各家抬出来,堆在空地上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听见病黄鼬的话,他淡淡道:“这才第一个屯子。黄当家的,账记清楚就好。弟兄们的辛苦,我心里有数。”
屯子东头,铁匠铺里,老刀带着冉了这里。铺子门开着,炉火早熄了,冷冰冰的。
一个黑脸膛、胳膊粗壮的汉子站在门口,手里没拿家伙,只沉着脸看着来人。正是王铁匠,他婆娘躲在屋里,透过门缝惊恐地往外看。
“奉令征粮。”老刀开口,语气平淡。
赵铁匠盯着他,又看看后头那些拿枪的团丁,喉结滚动了一下:“家里没粮。最后一点,前让个沙泉村的……让西街来的人抢走了。”他声音沙哑,带着压不住的愤懑。
老刀没话,对身后示意。两个团丁进屋搜查。果然,屋里空空,米缸见底,灶台冷清。
“搜仔细点,肯定还有!”老刀道。
团丁们连炕洞都扒开看了,只有些煤灰。一个团丁注意到墙角打铁用的风箱,踢了一脚,闷响,不像空的。他蹲下,仔细看了看风箱底部,发现有新鲜的泥印。
“刀爷,这风箱底下,土是松的。”
赵铁匠脸色一变。
老刀走过去。团丁们把沉重的风箱挪开,底下果然有块木板。掀开木板,是个不大的地窖,里面藏着两袋粮食,还有几块腊肉,一些铁器。
王铁匠拳头攥紧了,额头青筋跳了跳。
老刀看了看地窖里的东西,又看看王铁匠,沉默片刻,对团丁道:“粮食拿走。铁器……是营生工具,留下,腊肉……也留下吧。”
“刀爷,这……”团丁有些犹豫。
“拿走粮食。”老刀重复,语气不容置疑。
粮食被拎了出来,赵铁匠看着那两袋救命的粮食被拿走,眼睛红了,死死咬着牙,没吭声。他婆娘在屋里,发出压抑的呜咽。
老刀转身离开,走到门口,顿了顿,头也不回地了一句:“藏,也不藏个稳妥地方。”
队伍在榆树屯“操练”了半日,空地上的粮食堆成了个丘。还有几只鸡、一头半大的猪,也被“征用”了。哭喊声早已低下去,变成一种死寂的麻木。
龙千伦看了看色,对集合起来的队伍道:“今日操练——征收课目,完毕。纪律尚可,效率有待提高。明日,转往‘柳树沟’继续操练!现在,回城!”
回去的路上,团丁们扛着枪,抬着粮,有些人脸上带着满足的疲乏,有些人眼神依旧茫然。
滚地雷大声吹嘘着自己如何“火眼金睛”找出地窖,病黄鼬则凑在龙千伦马边,算计着这些粮食能换多少大洋,又能挤出多少“犒劳”弟兄。
老刀默默走在队伍前头,鹞子依旧在侧翼,眼观六路。
风还是那样冷,刮过空旷的田野,刮过死气沉沉的榆树屯,把那淡淡的、却钻心的哀戚,送出去老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