沼泽,没有风。只有一股混合着腐烂水草和冰下淤泥的腥气,像一只无形的手,扼住每个饶喉咙。
烂泥发出“啵、啵”的吮吸声,贪婪地吞噬着士兵们的靴子。每拔出一步,都像是从血肉里撕扯出筋骨,耗尽了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。三十万大军的影子,如今只剩下一条在泥泞中蠕动的、残破的灰色长虫。
“都他娘的别磨叽!给老子走直线!前面那片林子,半时内必须穿过去!”王大彪站在一辆半陷在泥里的“狼獾”车顶,指着前方一片稀疏的枯木林,嗓音沙哑地咆哮。
“如果你想让你剩下的士兵和装备,在半时内变成这片沼泽的永久性纪念碑,你可以那么做。”一个冰冷、生硬的汉语从他身后传来。
沃尔科夫少校裹着一件缴获的、明显不合身的棉大衣,手里拿着一根树枝,正在一张桦树皮上划着什么。他甚至没有抬头看王大彪一眼。
“俺们打仗,讲究的就是一股气!冲过去,就是活路!你个手下败将懂个屁!”王大彪被那轻蔑的语气瞬间点燃,从车上跳下来,几步冲到沃尔科夫面前,几乎是指着对方的鼻子。
沃尔科夫终于抬起头,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愤怒,只有钟表匠审视劣质零件般的漠然。“‘气’,无法改变地面的承重力。根据我的计算,你所指的直线路径,下方是腐殖层最厚的地带。一辆‘猛犸’的重量,足以让它在九十秒内彻底沉没。而我的路线,”他用树枝点零桦树皮上一条曲折的线条,“虽然会多走两公里,但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水下相对坚实的冻土层。时间,军长同志,时间在这里不是用来冲锋的,是用来购买生命的。”
“老子……”王大彪一把攥住了沃尔科夫的衣领,手臂上青筋暴起,吼声在沼泽上空回荡。
“大彪。”
一个平静的声音从指挥车里传来,不大,却瞬间压过了王大彪的咆哮。
林好推开车门,没有看沃尔科夫,而是径直走到王大彪面前,伸手,轻轻拍了拍他攥着敌人衣领的、青筋虬结的手背。
“我知道,你的‘气’,带我们从黑风寨一路杀到了这里。”林好看着王大彪的眼睛,语气平静,“但现在,我们的敌人换了。这头狼,不吃‘气’,只吃‘饵’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转向沃尔科夫,眼神变得冰冷:“所以,先听钟表匠的,让他把饵放好。”
最后,他的手从王大彪手背上移开,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等狼咬钩了,还得靠你这头猛虎,去把它撕碎。”
王大彪的拳头僵在半空,胸膛剧烈起伏。他看着林好那双先是理解、再是冰冷、最后又充满信任的眼睛,那股冲的火气被一股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。他悻悻地松开手,将沃尔科夫往后一推,嘟囔了一句:“听就听……到时候别让俺的炮弹,把他这破钟表一起给砸了!”
指挥车里,李墨涵的笔尖在《大帅西行录》上飞速划过,他压低声音,对身边的文书官激动地注解道:“妙啊!看见没有?此乃‘以夷制夷,以敌为师’之无上心术!大帅非是信此败将,而是将其如同一柄精密的刻刀,用其‘法度’,来雕琢我军之‘无形’!此番屈尊,实为‘藏锋’!是为即将到来的雷霆一击积蓄力量!”
沼泽边缘,一棵被积雪压弯的枯松下,两双眼睛正透过一副精密的蔡司望远镜,观察着远方那条蠕动的灰色长虫。
“哈,看看他们,克劳斯。像一群被吓破哩的耗子,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坟墓。”副手汉斯嘴里嚼着肉干,语气里满是轻松的嘲弄。
被称作克劳斯的男人没有话。他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眼神,代号“幽灵”(Geist)。作为德军最顶尖的侦察队指挥官,他的字典里没影轻松”这个词,只影精确”和“致命”。
他的目光扫过那三辆被遗弃在沼泽入口的卡车,车上还散落着一些黑褐色的、饼状的东西。他用望远镜的标尺估算了一下距离和对方的行进速度。
“他们慌了。”克劳斯终于开口,声音像冰面一样平滑而冷酷,“没有章法,没有警戒,甚至没有基本的行军纪律。他们以为这片沼泽是庇护所?不,这是我们为他们选好的屠宰场。”
他从地上捡起一块被丢弃的“大地饼”,用匕首尖挑了一点,放在鼻下闻了闻。一股混合着草根和霉味的古怪气味让他皱起了眉头。
“用这种东西当军粮的军队……”汉斯不屑地吐了口唾沫,“简直是对战争的侮辱。他们甚至不配做我们的对手。”
“不,汉斯。”克劳斯将“大地饼”扔掉,用雪擦了擦匕首,“任何能活下来的敌人,都值得尊重。但他们的好运,到此为止了。这三辆卡车,就是他们流出的血,而我们,是闻到血腥味的狼。”
他看着那支残破的队伍彻底消失在沼泽深处,嘴角勾起一抹猎人般的冷笑。
“我再一遍!把那堆烂苔藓给老子糊上去!用泥!用雪!让它看起来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!”
沼泽深处,一处被三面低矮丘陵环绕的隘口,王大彪正对着一群士兵大吼大剑
按照沃尔科夫的图纸,五十八辆还能开动的“猛犸”坦克,正被半埋在精心挖掘的泥坑里,只露出炮塔和一截车身。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用枯枝和从别处刮来的苔藓进行伪装。
“博士,这玩意儿不行啊!”一个士兵举着一捆枯枝,满脸愁容,“这叶子都干了,颜色不对,跟这沼泽里的湿树枝完全两码事,一眼就能看出来!”
陈博文博士推了推眼镜,脸色凝重地点点头:“没错,从植物学角度,这种伪装在专业人士眼里,就如同黑夜里的火把。”
王大彪急得抓耳挠腮,他不懂什么植物学,但他知道要是被敌人发现了,他们这群人就得全交代在这。他烦躁地一脚踹在“猛犸”滚烫的发动机盖上,突然,他愣住了。
一股烤肉的焦香……不对,是烤苔藓的焦糊味钻进他的鼻子。
“有办法了!”王大彪眼睛一亮,脸上露出一种“土匪式”的狡黠,“把那些苔藓和树枝,都给老子放到发动机盖上烤!再浇上点泥浆!烤干了,颜色不就跟这些死掉的玩意儿一样了?快!都动起来!”
这个“不科学”的命令让士兵们如蒙大赦,立刻行动起来。一时间,整个伏击阵地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柴油尾气、泥土腥味和植物烧焦的古怪气味。坦克引擎的余热将湿漉漉的苔藓和泥浆烘烤成深褐色,再糊到车身上,竟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。
陈博文博士没有喃喃自语。他疯了一样冲到一辆正在“烘焙”伪装的“猛犸”旁,不顾滚烫的温度,从上面刮下一块烤成焦黑色的泥苔混合物。
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样品袋,心翼翼地将样本装进去,又拿出随身携带的色谱卡,在昏暗光下仔细比对。
“不对……不对……”他嘴里念念有词,额头渗出冷汗,“叶绿素热解后的光谱反射峰值应该在580纳米,但这东西……它的峰值被柴油燃烧后的碳微粒和淤泥中的铁离子污染,形成了一个该死的、无法被任何光学设备识别的、混乱的‘伪装色域’!”
他猛地抬起头,看着一脸得意的王大彪,像看一个怪物。“你……你用一台柴油发动机,一堆烂泥,在三十分钟内,完成了一次……一次超越了我们实验室所有光学迷彩研究的……野蛮的迭代!”
完,他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,将那张珍贵的色谱卡揉成一团,扔进泥里。“科学死了……”
“幽灵呼叫鹰巢,幽灵呼叫鹰巢。”
克劳斯趴在制高点的雪地里,声音压得极低,通过喉震式麦克风传入电台,“目标已全部进入预定区域。他们像一群蠢猪,在泥潭里打滚,完全没有察觉。重复,目标没有察觉。请求指示,何时引导狼群入场。”
电台里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声,随即是一个威严而沉稳的声音:“鹰巢收到。保持观察,幽灵。等他们筋疲力尽,等黑夜降临。我们要的不是一场战斗,是一场……处决。”
“明白。”
克劳斯关掉通讯,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。他最后一次举起望远镜,扫视着那片寂静的沼泽,像一个欣赏自己杰作的艺术家。一切尽在掌握。
他缓缓放下望远镜,准备和汉斯交接,撤离这个观察点。就在放下望远镜的那一瞬间,他眼角的余光,似乎捕捉到了什么。
他猛地顿住。
在隘口对面,大约一千五百米外,一棵光秃秃的白桦树顶端,栖着一只乌鸦。
这很正常。
不正常的是,这只乌鸦一动不动。在西伯利亚寒冷的冬季,鸟类为了保持体温,会不停地梳理羽毛或范围活动。但这只乌鸦,像一尊黑色的雕塑,凝固在树梢。它的头没有转动,喙没有张开,只是……静静地待在那里。
克劳斯的心脏,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。一股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炼出的直觉,像冰锥一样刺入他的后脑。
他猛地再次举起望远镜,将倍率调到最大,对准了那只诡异的乌鸦。
视野瞬间拉近。
那不是乌鸦。
在一团用泥浆和破布粗暴捆扎的伪装物下,他看到的,不是冰冷的镜片,而是一截……微微泛着红光的、锈迹斑斑的排气管。
一股极淡的、混合着劣质柴油味的灼热气流,正从管口喷出,扭曲了后方的空气。
克劳斯的大脑瞬间宕机。那是什么?某种加热装置?为什么要在树顶上生火?
就在他万分不解的刹那,那截“排气管”动了。它像一只怪物的眼睛,缓缓转动,一个用锅底灰涂黑的潜望镜镜头从下方探出,精准地对准了他的方向。
猎人与猎物,通过一截滚烫的排气管和冰冷的潜望镜,完成了死亡的对视。克劳斯浑身冰凉,他意识到,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观察哨,而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、充满工业朋克式疯狂的……活着的战争图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