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，边刚染出一抹淡金，卫琅便已起身。他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，昨夜记挂长姐，翻来覆去半宿没睡，不亮就去寻了李氏，软磨硬泡才求得母亲同意，由二房的周管事带着四名精壮护卫陪同，前往永昌伯府探望。
永昌伯府的朱漆大门紧闭，门楣上的铜狮比往日擦得更亮，较之往日更显肃穆。门房听闻是卫国公府二房嫡子来访，身后跟着管事和护卫，忙堆起笑。
“卫少爷稍候，的这就去通传！”转身跑得比兔子还快。不多时，二门内就传来沉稳的脚步声，赵明煜竟亲自迎了出来。
“琅弟，许久不见。”赵明煜气色尚可，穿着石青色常服，腰间束着玉带，往日里略带书卷气的眉宇间，添了几分处理家事的沉稳，眼下也有淡淡的疲惫。
他快步上前拍了拍卫琅的肩，“你姐姐一直念叨你，知道你要来，今早都多吃了半碗粥。”
赵明煜引着卫琅往内院走，廊下的护卫比往日多了两倍，皆是神色肃然。
“府里近来事多，防卫紧了些，琅弟莫怪。”赵明煜低声解释，“你姐姐怀了身孕，容不得半点闪失。”
卫芷晴的明心苑选在府中最向阳的地方，暖阁的茜纱窗敞开着，晨光洒在水磨石地面上，映得屋内亮堂堂的。淡淡的药香混着新鲜的果香飘出来，是特意为她熏的安神香。
卫芷晴靠在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，穿了件宽松的浅杏色家常衫，领口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，腹部已微微隆起。听见脚步声，她立刻抬眼，原本略带倦意的眸子瞬间亮了。
“琅弟！”她撑着身子就要起来，身边的赵嬷嬷忙伸手按住她：“少夫人仔细身子！”
“姐姐快别动！”卫琅三步并作两步上前，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，“听闻姐姐有了身孕，弟弟这心里一直惦记着，姐姐气色看着不错，身子可还舒坦？”
“舒坦，都舒坦。”卫芷晴拉他在榻边的锦凳上坐下，仔细打量，“又长高了不少，就是比上次见你又瘦了些，在书院是不是又熬夜读书？山长布置的功课再紧，也得顾着身子。”
她絮絮叨叨地问起书院的伙食、同窗的脾性，又惦记着父母，“爹近日的咳嗽好些没？娘的风湿到了阴雨还疼吗？”
卫琅一一细细作答，捡着书院的趣事给她听：“前几日先生考经义，有个同窗把‘民为贵’成‘君为贵’，被先生罚抄《孟子》三遍，引得全班笑了半日。”逗得卫芷晴捂着嘴笑，眼底的倦意都散了些。
见姐姐起赵明煜时眉眼温柔，提及永昌伯夫人更是连连道谢，伯夫人每日都亲自送补品来，连她爱吃的酸汤面都记着口味，卫琅悬着的心总算落霖。
他从随身的书袋里掏出个油纸包，里面是几卷新抄的诗词集，还有一方莹白的端砚和一锭上好的松烟墨：“这是我在书院托同窗找的孤本，姐姐闲时看看解闷。这墨是徽州来的，磨出来的墨汁细腻，姐姐要是想写字，用着也舒服。”
“难为你这般细心。”卫芷晴笑着让丫鬟收起来，指尖划过书页，眼底满是暖意，“知道姐姐喜欢这些，闲时可以看着解闷。”
姐弟俩又了会儿话，卫芷晴打了个哈欠，眼角沁出点泪，赵嬷嬷在一旁轻声提醒：“少夫人该歇晌了。”
卫琅立刻起身：“姐姐快歇息，弟弟改日再来看你。”
赵明煜送他出府，走到外院僻静的月洞门旁，忽然停下脚步，往四周看了看，才压低声音：“琅弟如今在书院，往来皆是清流士子，若有听到什么关于朝局、尤其是涉及京营、火器营的风言风语，或是有人刻意打探卫国公府、永昌伯府之事，还望留个心。”
卫琅心里一凛，想起府里近日的异动和大嫂的叮嘱，立时明白姐夫话中深意，郑重点头：“姐夫放心，弟弟明白。姐姐这里，就劳烦姐夫多费心了。”
“分内之事。”赵明煜拍了拍他的肩，“府中如今戒备甚严，岳父岳母和世子爷那边，也请代为致意，一切心。”
回府的马车上，卫琅靠在车壁上，心中那份因学业而略显微薄的责任感，陡然沉重了几分。他忽然意识到，自己苦读圣贤书，所求功名，不仅是为个人前程，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成为家族的倚仗，护佑父母姐弟。这个认知，让少年清亮的眼眸中，多了些坚毅的光芒。
与此同时，镇远侯府的书房内，顾惜朝正对着一份密报皱眉，陈清漪端着杯温茶走进来，见他神色凝重，便将茶放在他手边，目光落在密报上。
“夫君，这名单上的人……”她指着纸上几个不起眼的名字，声音轻柔却条理清晰。
“都是在火器营筹建过程中，或在采买、或在工匠调度上略有拖延敷衍的中下层官吏。他们彼此看似并无关联，但经过墨玄暗中详查，发现其中三饶妻族或远亲，都与那个已关门的‘文华斋’东家有过生意往来，而‘文华斋’又指向齐王府旧人。”
顾惜朝指尖敲击着名单：“不止如此。赵栩那边也传来消息，禁军监控的那两处可疑货栈，近期与这几个官吏家中仆役有过接触，交易些不起眼的南北杂货，但数量与货值略有出入。他们是在用这种隐蔽方式传递消息或银钱。”
“如此看来，影阁不仅想制造事端，更是在织一张网，试图渗透、影响甚至控制与火器营相关的环节。”
陈清漪倒吸一口凉气，“从采买原料、工匠管理到外围舆情，他们都在伸手。那匿名信恐是打草惊蛇，想看看哪些环节是我们重点防备的，哪些尚有漏洞。”
“不错。”顾惜朝眼中寒光凛冽，“他们动作越多，破绽也越多。墨玄已顺着这几条线反向追查，赵栩也加派了人手监控货栈。只是……”
他看向妻子，“他们此番对满下手，手段卑劣，意在激怒卫表哥与我，或让我们自乱阵脚。接下来，或许会对府中其他女眷，或更直接的目标动手。你平日出入，务必加倍心，康哥儿身边也再多派可靠人。”
陈清漪握紧他的手：“我晓得。你更需谨慎，火器营如今是众矢之的。”
芸澜苑内，卫珩正听着墨玄的回报。
“庄子上那个失踪的哑仆，有眉目了。”墨玄低声道，“有人曾在南城贫民区见过类似相貌的人，与一个专做棺材寿衣的铺子老板接触。那铺子老板……其已故兄长，是齐王府一名马夫。我们的人正在暗中监视那铺子。”
“棺材铺……”卫珩冷笑，“倒是会找地方藏身。继续盯紧，看都有哪些人与那铺子往来。另外，匿名信查得如何？”
“信纸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竹纸，墨是廉价的松烟墨，无处可查。投信的人应是混在清晨送菜挑粪的人流中，将信塞在门缝，难以追踪。但府外盯梢的兄弟发现，那两日有个面生的货郎曾在附近转悠，举止不像真做生意的。已画了形貌，正在暗中寻访。”
“永昌伯府那边呢？赵明煜提及的匿名纸条。”
“那纸条永昌伯已经秘密交予我们的人。笔迹与投给府上的匿名信不同，但纸张墨迹类似，应是同一伙人所为。内容意在暗示永昌伯，卫家势大，联姻恐引猜忌，不如早些撇清。”
墨玄顿了顿，“永昌伯不为所动，反而加强了与府中的联系，赵四爷近日往二房走动也略勤了些。”
卫珩点头：“永昌伯是明白人，知道此刻撇清反惹嫌疑，同心协力方能自保。”
正着，外头报卫瑄和卫琢求见。两人进来，脸色都有些严肃。
卫瑄先开口：“大哥，我与琢弟这几日暗中留意，发现府中负责浆洗的一个婆子，前日其子曾与南城一个赌坊混混有过接触。那混混，据墨玄大哥之前给的线索画像，似与在府外徘徊过的货郎有些关联。”
卫琢补充道：“我们未惊动那婆子，只悄悄查了她近日经手的衣物，尤其是各院主子的。暂未发现异常，但已让与她同屋的丫鬟暗中留意。”
卫珩眼中闪过赞许：“做得很好。记住，莫要打草惊蛇。那婆子若真是眼线，留着她，比拔掉她更有用。瑄弟，你继续协助福伯梳理内院人员；琢弟，你心思细，协助青黛留意各处物品往来，尤其是入口、贴身之物。”
“是！”两人齐声应下，眼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。
暮色渐浓，卫珩坐在书案前，将各方线索在脑中细细梳理。齐王余孽影阁残部，利用旧日关系网络，渗透入京城市井、部分官吏家中，甚至试图染指军中事务。
他们手段阴狠，针对妇孺，制造谣言，挑拨离间，无所不用其极。目的似乎不仅仅是报复卫家，更可能想搅乱京城局势，从中渔利，或向某些势力递上投名状。
而他们的对手，不仅有卫国公府、镇远侯府，似乎连已呈衰败之象的永昌伯府也不放过。这张网，撒得又大又密。
但他们越是急着动手，露出的破绽就越多。如今，棺材铺的老板、有问题的官、府里的婆子，这些都是可以牵出主线的线头。
他走到书案前，提笔快速写下一封密信，火漆封好后交给墨玄：“连夜送去给赵栩。是时候，借一借禁军的雷霆之力，敲山震虎，逼一逼暗处的人了。”
墨玄接过密信，躬身退下。
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，风卷着乌云压下来，眼看就要下雨。卫珩走到窗前，望着远处沉沉的夜空，眼底一片坚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