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月中，一场不期而至的雷雨骤然而降，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瓦上，噼啪作响，瞬间织成一道水幕，将京城连日的闷热冲刷得一干二净。
檐溜如注，顺着瓦当蜿蜒而下，在地面砸出一个个水洼，将白日里的浮尘痕迹涤荡无踪。然而，某些藏在阴沟里的污秽，却借着这场暴雨的掩护，悄然迎来了终结。
南城那家不起眼的棺材铺，在子夜时分被禁军悄无声息地围住。
带队的是赵栩麾下一名干练的校尉，手持令箭，破门而入时，铺内仅有掌柜和两个伙计，正对着一盏孤灯，似在等候什么。面对如狼似虎的禁军，三人并未激烈反抗，只是脸色瞬间惨白。
几乎同时，城西两处被盯了许久的货栈，也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马踹开大门。里面堆放的并非寻常货物，而是些来路不明的药材、铁器零部件，甚至有几副私制的弓弩。值守的人惊慌逃窜，却被早有准备的官兵堵了个正着。
行动迅捷如雷，抓人、查封、搜检一气呵成。赵栩坐镇指挥，卫珩则通过墨玄随时掌握动向。
根据棺材铺掌柜的初步口供和货栈搜出的部分密信、账册，一个以“文华斋”已故东家妻弟为中间人，串联部分齐王府旧人、渗透中下层官吏、刺探消息、散布谣言、甚至试图染指军械采买的灰色网络，初现端倪。
影阁的爪牙，被狠狠剁掉了几只。
消息传到卫国公府时，雨已渐歇。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。卫珩在书房听完墨玄禀报，神色并未放松。
“抓到的都是鱼虾，未必知道核心机密。但足以震慑，也让背后之人知道，我们不是毫无还手之力。”卫珩道，“府里那个浆洗婆子，有何动静？”
“自那日她儿子与赌坊混混接触后，她这两日格外安分，浆洗时也无异常。”墨玄回道，“是否要……”
“暂且不动，看看她主子会不会灭口，或是启用其他线路。”卫珩沉吟，“永昌伯府那边呢？”
“赵四爷暗中清理了两个曾与流放的赵明德来往过密、又对二姐有微词的仆役，手段干净利落。永昌伯默许了。”
卫珩点头。赵明远虽文弱，但经了事，也愈发有了决断。这是好事。
然而，就在这雷霆行动看似奏效的当口，后院却陡生波澜，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块巨石。
翌日清晨，刚蒙蒙亮永昌伯府内院忽然传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和匆忙的脚步声。
卫芷晴所居的明心苑暖阁里，负责守夜的王嬷嬷正给炭盆添火，眼角余光瞥见窗台角落，忽然发现那里竟落着几片颜色怪异的花瓣，像是被夜风卷进来的。
花瓣形状与蔷薇相似，颜色却是一种诡异的暗紫色，凑近了闻，散发着极淡的、甜腻到令人不适的香气。
王嬷嬷在李氏身边伺候多年，深知内宅的门道，顿时吓得心头发紧。她忙用帕子将花瓣心包好，攥在手心，脚步发颤地去找赵明煜和卫芷晴的贴身大丫鬟青玉。
赵明煜闻讯赶来时，脸色瞬间铁青，连披风都没系好，立刻让人去请府里最信得过的黄大夫。黄大夫捧着花瓣仔细辨认，越看脸色越白，额角的冷汗顺着皱纹往下淌。
“四爷，四奶奶，这是罕见的醉梦幽啊！”张大夫声音发颤，“是南疆那边的毒花，寻常地方根本见不到。这花香闻久了，会让人昏昏沉沉、头晕目眩，对孕妇最是凶险，轻的胎动不安，重的……怕是会早产。”
“那夫人现在如何？”赵明煜一把抓住他的手腕，指节泛白。
“万幸发现得早！”张大夫连忙安抚，“花瓣新鲜，应是不久前才被人从墙外抛入。且窗户只开了窄缝，通风尚可，四奶奶吸入不多，脉象暂未受影响。但必须立刻移居到别处，这里要彻底清扫通风，往后饮食汤药，哪怕是一杯水，都得仔细查验。”
卫芷晴坐在床沿，手不自觉地抚上腹，虽强撑着镇定，脸色却白得像纸。
赵明煜蹲在她面前，握住她冰凉的手：“别怕，有我在，绝不会让你和孩子出事。”
他转头厉声下令，“彻查昨夜巡夜的人，尤其是暖阁附近的！加高墙头，墙头全布设荆棘！立刻给卫国公府送信，让岳父与兄长那边也有个防备！”
消息传到芸澜苑时，绵绵正在看秋香呈上来的厨房播，指尖刚点在“冰镇银耳羹”上，就听见青黛急促的脚步声。“少夫人，不好了！永昌伯府那边出事了！”
绵绵手中的茶盏一晃，半盏碧螺春泼在了银质茶托上，溅出细碎的水花。“出什么事了？是二妹妹？”
“是二姑奶奶！”青黛压低声音，“昨夜有人往她的暖阁抛了醉梦幽的花瓣，是南疆那边的罕见毒花！万幸发现得早，姑奶奶和主子暂时无碍，但……”
“醉梦幽……”绵绵的声音微微发颤，手指紧紧攥着帕子，帕角都被绞得变了形，“他们竟真的把手伸到了内院，二妹妹她......”
“二姑奶奶已移居他处，赵四爷处置得也及时。”青黛忙扶住她，低声道，“少夫人，如今对方狗急跳墙，无所不用其极。咱们府里……”
“传我的话，”绵绵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她声音清亮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，“从今日起，国公府内的各房各院，所有临近外墙的窗户，无特殊情况，夜间一律紧闭。白日开窗通风，必须有人值守看顾。各处院落墙根、窗外，每日清晨安排可靠婆子仔细检查，有无异物。”
“各院厨房，秋香你与张妈相互配合，所有食材、药材、水源，从进府到入口，每一个环节都要有专人负责、记录。秋月，你协助青黛，将内院所有仆役再细细梳理一遍，尤其是负责洒扫、浆洗、花草打理这些能接近各院外墙窗牖的，若有任何疑点，立刻报上来。”
秋香、秋月肃然应下。宋嬷嬷也道：“夫人放心，老奴会与夏荷盯紧公子这边，寸步不离。”
绵绵点头，又对青黛道：“备一份安神补气的药材，再挑些柔软舒适的料子，以我的名义送去永昌伯府给二妹妹压惊。让去的人悄悄告诉二妹妹，万事以自身和胎儿为重，家里有我们。另外告诉福伯，让他调整值夜的护卫人手。”
午后，卫珩回府，得知此事，周身气息陡然冰冷。书房内，他面前摊开着墨玄刚刚送来的急报。
“抛掷花瓣的人轻功不错，避开了永昌伯府加强后的巡逻，应是老手。墙外只留下极浅的脚印，指向附近一处荒废的民居。民居内发现了少量同样的花瓣残留，以及……”
墨玄顿了顿，“一枚刻有特殊徽记的铜牌，纹样……与齐王府旧卫佩戴的腰牌有七分相似，但更隐蔽。”
“这是挑衅，也是警告。”卫珩冷笑，“我们动了他们外围的据点，他们便直接威胁内宅妇孺。这铜牌，是故意留下的，想告诉我们，他们无所不在，也提醒我们，他们与齐王府的渊源。”
“世子，是否要加大搜查力度？对方已触及底线……”
卫珩抬手止住他的话，眼中锐光闪烁：“他们越是这样，越明核心藏得深，也越怕被我们找到。永昌伯府此事一出，反而给了我们机会。那处荒废民居，立刻秘密控制起来，周围布下罗地网。铜牌的样式，暗中散给可靠之人，尤其是与旧日齐王府有过来往又现已改换门庭的，看看有无反应。”
他站起身，走到窗前，望着雨后澄澈的空：“另外，去给惜朝传信，火器营内部肃查可以更明显一些，甚至……可以故意露出个破绽。我们要逼一逼，看看这影阁残部，到底还想干什么，背后究竟还站着谁。”
敌人已从暗处伸出毒牙，直噬最柔软的要害。但猎手也已调整了策略，从单纯的防御，转为有计划的引诱与反击。棋盘上的厮杀，骤然升级。
当夜，卫珩回到芸澜苑时，绵绵还未睡，就着灯火在看青黛重新整理的内院仆役名册。
“怎么还没歇息？”卫珩走过去，轻轻抽走她手中的册子。
“心里不踏实。”绵绵揉了揉眉心，声音带着一丝疲惫，“二妹妹那边虽无事，可一想到有人能这般轻易地将毒物抛入内院，我就……”
卫珩将她揽入怀中，低沉的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：“怕了？”
“有一点。”绵绵诚实道，“但更多的是愤怒。他们不该碰孩子，也不该碰孕妇。”
“那就把愤怒，化为力量。”卫珩轻轻抚着她的背，“长公主得对，该清的清。永昌伯府这次，是个契机。我已安排下去，对方既露了行迹，便离覆灭不远了。你和青黛她们只管扎紧内院的篱笆，外头的事，交给我。”
“好。”绵绵轻声道，她靠在卫珩坚实的胸膛上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，那份惊怒与不安渐渐沉淀下来。
窗外，夜阑人静，雨后的蛙声阵阵，衬得庭院愈发清幽。看似平静的夜幕下，无形的硝烟正在悄然弥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