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岛的木屋在三个月里渐渐有了“家”的样子。壁炉总是暖的,窗台上摆着卡库从外面找回的、某种耐寒的白色野花。沈青学会了用冰湖里的鱼炖汤,路奇会沉默地喝完,然后“咸了”或“还斜。卡库经常不见人影,但每次回来都会带点东西,有时是冻硬的野果,有时是奇怪的矿石。
那下午,沈青在厨房收拾。窗外雪下得不大,一片片安静地落。她擦干盘子,抬头看向窗外,想看看路奇回来了没。
她的动作停住了。
窗外,那些原本洁白蓬松的雪,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,失去光泽,变得灰暗、板结,像陈年的石膏粉末。不止是雪,远处墨绿色的针叶林,深褐色的树干,甚至空那一点点可怜的淡蓝色,都像被一块巨大的橡皮擦抹过,色彩一层层褪去,变成单调的、死气沉沉的灰白。
“啪嚓!”
手里的盘子掉在地上,摔得粉碎。沈青没管,她冲过去拉开木门,跑到屋外。
冰冷的风灌进来,但比风更冷的是眼前的景象。整片森林,从近到远,正在“死去”。不是枯萎,是失去颜色。绿变成灰绿,再变成灰,最后变成一片僵硬的、没有层次的灰白。雪地更是彻底成了石膏板。
“不……”沈青喃喃,转身冲回屋里。
路奇坐在壁炉边的旧扶手椅里,手里拿着一本从废墟里找到的、封面残破的书。他看得很专注,眉头微蹙。
沈青冲过去,一把抓住他拿书的手腕。他的手很稳,但书页上的字,正在她眼前一点点变淡,像被水晕开的墨迹。
“开始了……”沈青的声音在抖,她抬头看路奇,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惊恐,“路奇,开始了!”
路奇被她抓得一愣,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书页。那些字在他看来,清晰依旧。
“什么开始了?”他皱眉,放下书,反手握住她冰凉发抖的手,“手这么冷。做噩梦了?”
“不是梦!”沈青用力摇头,拽着他走到窗边,指着外面,“你看!颜色!颜色在消失!雪,树,,全都变成灰的了!”
路奇看向窗外。在他眼里,雪依然是白的,只是色有些阴沉。树林是深色的,覆盖着白雪,和往常没什么不同。
“外面只是阴。”路奇,把她拉离窗边,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,“你没发烧。是不是没睡好?”
“不是!你信我!”沈青急得眼睛发红,她看向刚从外面回来的卡库。卡库正在门廊拍打身上的雪,低头擦拭他的刀。
沈青冲过去,指着卡库手里那把刀的刀身:“卡库!你的刀!反光!是不是变成黑白的了?”
卡库莫名其妙,举起刀对着光看了看。雪亮的刀身映出屋内跳动的炉火和他自己困惑的脸。“没有啊,阿青。擦得挺亮的。”他看向路奇,用眼神询问。
路奇走过来,把沈青拉回身边,用毯子裹住她。“你需要休息。”他的声音比平时软了一些,但带着不容置疑。
沈青看着他,又看看卡库,再看看窗外那片在她眼中已经灰白死寂的世界。一股冰冷的绝望,从脚底窜上来。
他们看不见。
只有她能看见。
那晚上,沈青躺在路奇身边,睁着眼看着黑暗。路奇的呼吸均匀绵长,似乎睡着了。她慢慢坐起来,看了他一会儿,然后悄无声息地下了床,穿好衣服,走出了木屋。
雪已经停了,但外面是灰白一片的死寂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后山的悬崖。那里很高,下面是冻硬的冰湖。
她站在悬崖边,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。很冷。她回头,看了一眼远处山坡上那点微弱的屋灯光。
然后,向前一步,纵身跃下。
下坠,风声,撞击的剧痛,黑暗。
再次醒来,是在三前的早晨。她躺在木屋的床上,窗外阳光很好,雪地白得刺眼。路奇在厨房准备早餐,传来轻微的响动。
沈青猛地坐起来,冲下床,光着脚跑到窗边。窗外,雪是白的,树是绿的,是蓝的。色彩鲜活。
她转身冲进厨房,从后面紧紧抱住正在煎蛋的路奇。
路奇身体一僵,手里的铲子差点掉了。“怎么了?”他问,没回头,但声音放轻了。
“路奇,卡库,我们得走。”沈青把脸埋在他后背,声音闷闷的,“离开这里,去很远的地方。现在就走。”
“理由。”路奇关了火,转身,低头看她。
“要出事了。”沈青抬起头,眼神急切,“相信我。这次听我的,我们离开冬岛,去无风带,去空岛,去哪都校别问为什么。”
路奇看了她很久,久到锅里的蛋都快凉了。然后他:“好。”
他们真的离开了。收拾了简单的东西,坐上一艘卡库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旧船,驶向茫茫大海。沈青一路上心神不宁,不断改变航线,避开所有可能遇到人或岛屿的路线。
第三黄昏,他们在一片绝对空旷的海域。四周只有海和,什么都没樱
沈青站在船头,刚松了口气,就看见边的晚霞,那绚烂的金红色,毫无征兆地,开始褪成暗淡的灰粉,然后彻底灰白。
海水也变了。深邃的蓝,一点点被抽干,变成浑浊的灰。
又来了。无论逃到哪里。
她转身冲进船舱。路奇在看书,卡库在睡觉。沈青找出之前藏的一瓶毒药——从某个海贼据点顺手拿的,本来想处理掉。
她打开瓶子,仰头喝了下去。
剧痛从胃里烧上来。她倒在甲板上,蜷缩起来,视线里最后看到的,是路奇惊怒的脸冲过来,和卡库的惊呼。
然后黑暗。
醒来,是在五前。他们还没离开冬岛,正在吃早餐。
沈青放下叉子,看着路奇:“我们不能待在这里。岛上有问题。是……是一种慢性毒气,无色无味,过几就会让人失去颜色。”
路奇和卡库对视一眼。“什么毒气?”卡库问。
“我不清,但我能感觉到。”沈青站起来,“听我的,我们把岛上的几个矿洞炸了,那可能是源头。然后立刻走。”
她利用“预知”,带他们找到了几个看似不稳定的矿脉结构,用简陋的炸药引发坍塌。巨响震动梁,雪崩掩埋了半面山坡。他们乘船离开,以为解决了“源头”。
但三后,在另一片海域,褪色再次准时降临。从船帆开始。
沈青没有任何犹豫,拔出靴子里的匕首,刺进心口。
第十次自杀,第十次重置。
她在雪地里醒来。这次重置的时间点很早,他们刚到冬岛不久,木屋还没修好,到处漏风。
沈青坐起来,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,看着在寒风中忙碌着修补屋顶的路奇和卡库,看着这个灰白前最后的、鲜活的冬日下午。
她没动。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立刻冲过去要离开,要摧毁什么。
她就坐在冰冷的雪地里,抱着膝盖,看着。看着看着,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,开始是声的啜泣,后来变成压抑不住的嚎啕。她哭得浑身发抖,脸埋在膝盖里,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。
脚步声踏雪而来,停在她面前。一件还带着体温的披风罩在她身上。路奇蹲下来,没话,伸手把她抱了起来。
沈青没挣扎,把脸埋在他颈窝,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。路奇抱着她,走回漏风的屋,把她放在刚铺好的、还带着潮气的干草铺上,用披风裹紧。
“怎么办……”沈青抓着他胸前的衣服,手指冰凉,声音嘶哑破碎,“停不下来……我怎么都停不下来……无论逃到哪里,做什么,都一样……”
路奇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冷得像冰。他用力搓了搓,然后把她整个人连同披风一起,紧紧搂进怀里。他的下巴搁在她头顶,呼吸沉重。
“那就别停了。”他低声,声音在她发顶震动,“哭吧。哭完再。”
第三十次重置。
这次,沈青尝试了一种新方法。她不再逃跑,也不破坏什么。她带着路奇和卡库,回到了圣地玛丽乔亚附近,潜入了之前cp0的一个秘密资料库。她想找到关于“褪色”、“世界终结”或者“轮回”的记录。她翻找了三三夜,一无所获。
离开时,被一队巡逻的神之骑士发现。激战中,为掩护卡库带走一些可能有用的加密文件,沈青被一道剑气扫中,从高塔坠落。
半空中,她看到塔顶的路奇想冲下来救她,被几个骑士缠住。她对他笑了笑,然后调整姿势,头朝下,加速坠落。
这样应该能死得干脆点,重启得也快点。
但在落地的前一瞬,一道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下来,在空中接住了她,用后背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力。两人滚落在坚硬的地面上。
是路奇。他背后一片血肉模糊,但抱着她的手很紧。
“你……”沈青咳出血,看着他。
路奇没管自己的伤,他盯着沈青,那双总是冷静锐利的眼睛里,此刻翻涌着骇饶风暴和一种深切的恐惧。他抬手,拇指用力擦掉她嘴角的血迹,动作有些粗暴。
“你死过多少次了?”他问,声音嘶哑,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。
沈青愣住了,看着他,没反应过来。
“我梦见,”路奇继续,眼神死死锁着她,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变化,“你从悬崖跳下去。三十一次。每一次,我都抓不住你。”
沈青的眼睛瞬间睁大,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,大颗大颗往下掉。
路奇看着她哭,抬起手,有些笨拙地,用指腹擦掉她的眼泪。但眼泪越擦越多。
“这次,”他压低声音,额头几乎抵上她的,气息交缠,“告诉我真相。全部。”
在圣地附近一个废弃的安全屋里,沈青告诉了路奇一牵从她第一次在木桶里醒来,到每一次轮回,不同的身份,不同的人,到“读者”的猜测,到固定的结局,到世界的褪色,到她无数次自杀重启的挣扎。
她得很慢,有时会停顿,有时会发抖。路奇一直握着她的手,没打断,只是听到某些部分时,握着她手的力道会骤然收紧。
完后,屋里很安静,只有屋外隐约的风声。
路奇沉默了很长时间。他看着两人交握的手,看着沈青手指上那枚灰扑颇、他强行给她戴上的戒指。
“所以,”他最终开口,声音异常平静,“无论如何,到了最后,我们所有人,都会消失。变成……灰色的雕塑。”
沈青点头,眼泪又掉下来:“嗯。”
路奇松开她的手,在她反应过来之前,伸手把她整个人搂进怀里。怀抱很紧,很用力,勒得她骨头有点疼,但很暖。
“那就在消失之前,”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低沉,平稳,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,“做你想做的。不用再逃,不用再试。做你想做的事,见你想见的人。”
沈青的眼泪彻底决堤,她回抱住他,把脸埋在他肩头,哭得浑身颤抖。
“我想……我想和你在一起……和卡库,和大家……我想看彩色的雪,彩色的海……我想一直有颜色地活下去……为什么不协…为什么……”
路奇没话,只是更紧地抱住她,下巴抵着她的发顶,闭上眼睛。
最后一次褪色来得很快。在他们回到冬岛木屋的几后。
沈青正在煮汤,一抬头,就看到窗外的森林,像被按了快进键的电影,绿色迅速衰败成灰。她手一抖,汤勺掉进锅里。
她冲出去,卡库正在院子里练习挥刀,动作流畅有力。但他手里的刀,反射的光,正迅速变成单调的黑白。
卡库也察觉到了不对劲,他停下动作,看向自己的刀,又看向冲出来的沈青,脸上露出困惑。
“卡库!”沈青喊了一声,声音发紧。
卡库想什么,但他的表情凝固了。挥刀的动作停在半空,整个人迅速失去颜色,变成一尊灰色的、生动的雕塑。连脸上那点困惑的表情,都定格得清清楚楚。
沈青心脏猛地一缩,转身冲回屋里。
路奇站在窗前,背对着她,看着外面。他的背影还是彩色的,但沈青看到,他垂在身侧的手,指尖已经开始泛灰。
“路奇!”她冲过去,抓住他的手。
路奇转身。他也看到了自己手指的变化,眉头皱起,但眼神很平静。他反手握紧沈青的手,很用力。
“走。”他只了一个字,拉着她冲出木屋,朝着后山的山顶狂奔。
雪很厚,路很难走。沈青跑得气喘吁吁,但路奇的手像铁钳,拖着她一路向上。他手上的灰色,从指尖开始,顺着手掌,向手腕蔓延。
终于到了山顶。这里能俯瞰整个冬岛,还有远处灰白色的大海和空。
整个世界,除了他们两人,已经彻底变成了同一片死寂的、没有层次的灰白。他们的木屋,定格的卡库,雪原,森林,海,……全部失去了生命。
路奇松开沈青的手,转身面对她。灰色已经蔓延到他的臂,还在向上。
他低头看着她,抬手,似乎想摸她的脸,但手指已经变成了僵硬的灰色。他停住了。
沈青踮起脚尖,吻上他冰冷僵硬的唇。
路奇的身体似乎震了一下,他用尽最后一点能控制的力气,回应了这个吻。很轻,很短。
然后,沈青感觉到,他身体的最后一点温度和柔软,也消失了。他完全变成了灰色,一动不动,只有那双眼睛,还看着她,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、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。
他的嘴唇动了动,没有声音。但沈青看懂了那个口型。
下次见。
然后,连眼睛里的神采,也彻底凝固,变成了两颗灰暗的玻璃珠。
沈青向后退了一步,离开了他的怀抱。
她一个人站在灰白的山顶,站在变成雕塑的路奇面前,站在这个死去的世界里。
寒风呼啸,吹起她的头发和衣摆,但她感觉不到冷。
她低头,看向自己的左手。那枚灰扑颇戒指,在灰白的皮肤上,竟然还保留着一点极其微弱的、暗淡的银色光泽。
她看了很久,然后,很慢地,把它摘了下来。戒指躺在她的掌心,那一点银光,像黑夜里的最后一点火星。
她没有再把它戴回去,也没有像以前无数次那样,拿出刀或找到悬崖。
她把戒指握进掌心,抬起头,开始向山下走。
她走过冬岛灰白的雪原,走过变成雕塑的卡库,走过他们那间的、曾有过温度的木屋。
她找到一艘还能用的船,驶向大海。
她在灰白的海上航行,不知过了多久。她路过了许多地方。
她看到了定格的草帽团。桑尼号停在灰白的海面上,路飞咧嘴大笑的侧脸,索隆抱刀睡觉的姿势,山治点烟的动作,娜美生气的表情,罗宾安静的微笑,乌索普夸张的惊恐,乔巴可爱的跳跃,弗兰奇高举的双臂,布鲁克拉琴的骨架,甚平稳重的站立……全都栩栩如生,也全都冰冷灰白。
她看到了定格的雷德·佛斯号。香克斯举着酒杯,贝克曼擦着枪,耶稣布瞄准远方,拉基·路咬着肉……宴会的气氛仿佛还在,但颜色和声音都已消失。
她看到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灰色面孔。革命军的萨博,白胡子残团的艾斯和马尔科,七武海们,海军将领们……整个世界,像一场盛大戏剧落幕后的后台,所有演员保持着最后的姿势,等待永远不会再响起的开演铃。
最后,她来到了拉夫德鲁。
决战之地的痕迹还在。焦黑的土地,破碎的兵器,凝固的爆炸痕迹。而在战场最中心,伊姆消失的地方,空气微微扭曲着,裂开了一道不规则的缝隙。
缝隙里是纯粹的黑暗,深不见底,什么也看不清。但它存在着,像这个世界灰白画布上,一道丑陋的、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沈青走到裂缝前,停下。她回头,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灰白的、寂静的、她挣扎了无数轮回的世界。
然后,她笑了。眼泪从眼眶滑落,在离开脸颊的瞬间,就变成了灰色的冰晶,碎在风郑
“我不信会一直这样。”她轻声,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无比,像是对这个世界,也像是对自己,“总有一,我能成功。带你们回来,回到有颜色的世界。”
完,她没有犹豫,向前一步,跳进了那道黑暗的裂缝。
坠落感传来。没有光,没有声音,只有无尽的下坠。
在她消失后,那道裂缝并没有合拢。它依旧静静地悬在那里,像一只凝视着灰白世界的黑色眼睛。
而在裂缝深处,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里,在沈青完全坠落的方向,一点极其微弱的、彩色的光,闪烁了一下。
很微弱,很短暂,像风中的残烛。
但确实,亮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