火车哐当哐当晃了五个时,林暮在省城火车站下车时,腿麻得差点站不住。
站台比铁北的宽三倍,瓷砖地光溜溜的,映着头顶惨白的灯,晃得他眼睛发花。
空气里没有煤烟味,是汽车尾气和烤红薯的甜香混在一起,陌生得让他喉咙发紧。
他背着那个沉甸甸的书包,带子勒得右肩生疼。
里面的蓝色布袋被校服外套裹了三层,棱角还是硌着腰——四千六百八十块,江川数了又数的票子,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坐立难安。
出火车站时,检票员瞥了他一眼,那眼神让林暮下意识把书包往怀里紧了紧,跟在铁北被王磊堵在巷口时一个反应。
艺星美术集训班在老城区的一栋旧楼里,离火车站三站地。
林暮没敢坐公交,怕被偷。
他跟着手机导航走,屏幕裂得像蜘蛛网,江川修时没清干净的煤渣还嵌在缝里。
导航要四十分钟,他走了整整一个钟头。
楼是红砖的,比铁北中学的教学楼新点,但墙皮也掉了不少。
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招牌,艺星美术四个字的漆皮卷着边,旁边用红漆写着2024届冲刺班招生郑
林暮站在楼下仰头看,六层楼高的建筑杵在灰蒙蒙的空下,窗户玻璃反射着光,像无数只漠然的眼睛。
报名处的老师是个卷发女人,话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。
她接过林暮的身份证和通知书,扫了一眼:林暮?铁北来的?行,宿舍在三楼302,最后一个床位,自己上去吧。
她递过来一把钥匙,黄铜的,拴着个红色塑料牌,上面歪歪扭扭刻着302-8。
三楼走廊比铁北筒子楼的还窄,墙皮大片大片剥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
302宿舍门没关,虚掩着,里面传出笑声,夹杂着拖椅子的刺耳声响。
林暮站在门口深吸口气,推开门时,七道目光齐刷刷扫过来,吓得他手一抖,钥匙串掉在地上。
哟,新同学?
靠门的上铺探下来个脑袋,男生戴黑框眼镜,头发染成闷青色,捡着钥匙了?
林暮蹲下去捡钥匙,手指碰到冰凉的水泥地,才发现手心全是汗。
他没抬头,声了一声,声音被自己的呼吸堵在喉咙里,细得像蚊子剑
宿舍是标准的八人间,上下铺铁架床,靠墙摆了两排。
中间挤着张掉漆的木桌,上面堆着颜料盒和画纸。
墙壁被前任学生画得乱七八糟,有动漫人物,有签名,还有用红笔写的必过央美,字歪歪扭扭的。
空气里飘着股奇怪的味道,是洗衣粉、汗味和松节油混在一起,比铁北的煤烟味更呛人。
七个室友各忙各的。
戴眼镜的闷青头已经缩回上铺,继续对着手机笑;靠窗的下铺,一个高个男生正把画板架在腿上削铅笔,木屑掉了一地;对面上铺的女生在卷头发,电卷棒响着,发梢冒着白烟。
没人再理他,笑的继续笑,削铅笔的声没停,只有墙角的吊扇慢悠悠转着,扇叶上的灰簌簌往下掉。
林暮找到那个贴着字的床位,在最里面靠门的下铺。
床垫薄得能摸到弹簧,床单是洗得发白的格子布,边角起了毛球。
他把书包放在床板上,刚要坐下,对面上铺的女生突然开口:新来的,哪儿的啊?
林暮吓了一跳,抬头看见女生正对着镜子涂口红,镜面反射的光刺得他眯起眼。
铁...铁北的。他声音发颤,手指无意识抠着书包带。
铁北?
女生停下动作,转过身挑眉看他,没听过。地方来的?
林暮低下头,盯着自己磨白的鞋尖。
棉鞋是江川买的,深蓝色,鞋底纹路里还嵌着铁北的煤渣——早上赶火车时踩的,他一直没舍得擦。
学多久画画了?高个男生突然问,手里的美工刀地合上,削好的铅笔在指间转了个圈。
三...三年。林暮撒谎了。
其实正经学也就半年,还是张老师在铁北中学课后免费教的。
他怕少了被笑话,手指攥得书包带都变了形。
宿舍里安静了几秒,然后闷青头从上铺探下来:行吧,赶紧收拾东西,一会儿下午开课。
完翻了个身,床板发出一声,和江川家的旧床一个动静。
林暮没再话。
他打开书包,先把那套中华牌铅笔拿出来,是张老师送的,他用旧报纸裹了三层,此刻纸角已经被汗水洇湿。
然后是速写本,封面上的机油印子淡了些,但那个形状还在,像颗歪歪扭扭的星星——江川修车时蹭上的,怎么擦都擦不掉。
最要紧的是那个蓝色布袋。
林暮左右看了看,室友们都在忙自己的事,没人注意他。
他飞快地解开书包侧袋的拉链,把布袋掏出来,塞进枕头套里。
收拾完东西才两点半。
林暮坐在床沿,手放在膝盖上,手指蜷了又伸。
宿舍里没人话,只有吊扇转的声,和高个男生削铅笔的声。
他想拿出速写本画点什么,又怕被人看见,手指在书包拉链上蹭了半,还是缩了回来。
三点整,走廊里突然响起哨声。
上课了上课了!
闷青头从上铺弹起来,踩着梯子往下跳,老王的素描课,迟到要罚速写五十张!
室友们瞬间动了起来,抓画板的抓画板,拿铅笔盒的拿铅笔盒,跟打仗似的。
林暮被挤在墙角,半没反应过来,直到高个男生拍了他后背一下:走啊,发什么呆?
哦...哦。林暮慌忙站起来,抓起画板和那套中华牌铅笔,跟着人流往画室跑。
走廊里全是学生,脚步声震得头顶的灯晃悠。
画室在二楼,比宿舍大十倍,墙壁刷成灰色,挂着十几幅静物素描。
五十多个画架摆得整整齐齐,中间的高台上放着个石膏像——林暮认得,是美术书上常见的,鼻子断了半截,露出里面的泡沫。
林暮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,把画板架好时,手还在抖。
他掏出hb铅笔,笔杆被汗水浸得发潮,是早上在火车上攥了一路的。
周围同学已经开始打形,铅笔在纸上划过,发出的响。
都安静。
讲台那边传来个男声,低沉得像闷雷。
林暮抬头看见个穿黑色夹磕男人,头发花白,戴着副金丝眼镜,正拿戒尺敲讲台。
今画马赛,三时,下午六点交稿。
是那个被叫做的老师。
他完就走下讲台,背着手在画架间转悠。
林暮盯着石膏像,笔尖悬在纸上半落不下去。
马赛的五官比铁北废弃工厂的管道还复杂,颧骨的转折、鼻梁的阴影,他盯着看了五分钟,还是不知道从哪儿下笔。
旁边的女生已经打好形了,线条干脆利落。
林暮深吸口气,终于把笔尖落在纸上,可铅笔刚碰到纸,手一抖,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就爬了出来,像条没骨头的蛇。
他赶紧拿橡皮去擦,可越擦越脏,纸面被蹭得起了毛,露出底下的黄色。
铁北中学的画室从没画过石膏像,张老师只让他们画过苹果和陶罐。
线条要肯定。一只手突然按在他的画板上,林暮吓得差点把铅笔扔了。
老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,金丝眼镜反射着灯光,看不清表情。
你这线跟蚯蚓似的,软绵绵的,怕戳破纸?
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笑。
林暮的脸地红了,从耳朵尖一直烧到脖子根。
他低下头,铅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坑,声音细得像蚊子叫:我...我没画过这个。
没画过就练。
老王拿戒尺敲了敲他的画板,你看你这明暗,灰扑扑一片,交界线在哪儿?反光怎么处理的?
他用戒尺尖点零画纸上的颧骨位置,这里,明暗对比要拉开,像你这样抹来抹去,画到明也画不完。
林暮攥紧铅笔,指节发白。
他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目光。
老王还在什么,他听不清了,耳朵里全是自己的心跳声。
基础太薄弱了。
老王叹了口气,终于移开了手,晚上回去加练两时,别偷懒。
林暮没话,只是点点头,下巴抵着胸口,不敢看人。
老王走后,他盯着那张画了一半的马赛,铅笔在手里转了个圈,差点掉地上。
画室里又恢复聊铅笔声。
林暮重新拿起笔,这次他画得很慢,笔尖在纸上蹭出细细的线。
六点交稿时,林暮的画纸还是灰扑颇。
老王收画时看了一眼,没话,只是在他画纸背面用红笔写了个。
周围同学的画纸上大多是或,只有他的孤零零躺在画夹最底下,像铁北中学成绩单上那个永远的。
走出画室时,已经黑了。
省会的路灯比铁北的亮,黄澄澄的光洒在地上,能看见空气里飞的细尘埃。
林暮背着书包往宿舍走,脚步比来时沉了十倍,书包里的蓝色布袋硌着腰,四千六百八十块,江川数了又数的票子,此刻重得像灌了铅。
他摸出手机,屏幕裂开的缝里还嵌着铁北的煤渣。
七点五十,离江川的晚上般还差十分钟。
林暮站在宿舍楼下的路灯下,手指悬在拨号键上,犹豫了三分钟,最终还是把手机塞回了口袋。
风从街角吹过来,带着烤串的孜然味。
林暮裹紧了江川给的那件深蓝色工装棉袄,袖口磨得发亮,里面的旧报纸衬里窸窸窣窣响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