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川把最后一颗螺丝拧进电动车后架时,已经擦黑了。
修车铺灯泡昏黄的光打在地上,圈出一片模糊的光晕。
他直起身,后腰地响了一声。
这几蹲的时间太长,给王大爷修那台老式洗衣机,拆开才发现内筒锈穿了,硬凑了个旧内筒换上,折腾了三个晚上。
江川甩了甩手,指关节因为攥扳手太久,有些僵硬。
他拿起旁边的抹布,擦了擦满是油污的手,抹布黑得发亮,是林暮走之前给他买的,比原来那块破布吸水。
里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,一声接一声,带着痰音。
江川皱了皱眉,把抹布扔回工具箱,掀开隔开前后的布帘走进去。
父亲半靠在床头,脸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灰黄,嘴唇干裂。
喝水不?江川问,声音有点哑。
父亲摇摇头,眼睛看着花板,没焦点。
江川也没再问,转身倒了杯温水,放在床头柜上。
床头柜上堆着药盒,大多是空的,只有最底下那个盐酸氨溴索口服溶液还有半瓶。
他伸手摸了摸杯壁,不烫了,才把杯子往父亲那边推了推:凉了,喝两口。
父亲没动。
江川站了会儿,又掀开布帘回到外间。
修车铺的灯泡开始闪,响着,光忽明忽暗,照得墙上挂着的工具影子也跟着晃。
他抬头看了眼灯泡,钨丝估计快断了,得找个新的换上,不然晚上修东西费眼。
墙角的旧座钟敲了七下,的声音闷得像隔着棉花。
江川走到工具箱旁,弯腰从最底层拖出个铁皮盒,里面放着各种零件——螺丝、垫片、保险丝,还有那个诺基亚手机。
手机是三年前捡的,当时屏幕裂了,他自己换了个屏,现在除了按键掉漆,通话还挺清楚。
他把手机拿出来,按了下开机键。
屏幕亮起来,显示七点十五分,电量还有两格。
江川皱了皱眉,早上充的电,怎么掉这么快?可能是电池老化了,回头去废品站看看能不能淘个旧电池。
外面传来脚步声,王大爷拎着个塑料袋走过来,头发和胡子都白了,冷,缩着脖子,像只老鹌鹑。
川,洗衣机修好了?王大爷问,声音抖抖的。
江川点点头,试了,脱水也能用,就是噪音大点。
没事没事,王大爷笑着摆手,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,老东西了,能转就校
他把塑料袋往工具箱上一放,刚炸的萝卜丸子,你爸爱吃。
江川看了眼塑料袋,油透过袋子渗出来,一块深色。
谢了。他,伸手要去掏钱。
王大爷赶紧按住他的手:不要钱不要钱,你帮我修洗衣机都没要钱,几个丸子算啥。
完也不等江川再,转身就走,脚步蹒跚,背影在路灯下缩成一团。
江川把塑料袋拎进里屋,放在父亲床头柜上。
父亲还是维持着刚才的姿势,眼睛闭着,像是睡着了。
他没再停留,回到外间开始收拾东西。
把散落在地上的扳手、螺丝刀一个个捡起来,扔进工具箱对应的格子里。
这个工具箱是他自己焊的,分了十几个格子,每个格子放什么工具,他闭着眼都能摸到。
收拾到一半,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个蓝色的布袋上。
是林暮装钱的那个袋子,林暮走那,把剩下的零钱倒出来,布袋就扔在了这儿。
江川走过去,拎起布袋,轻飘飘的。
他把布袋叠窿,塞进工具箱的夹层里,和那套林暮落下的灰色毛线手套放在一起。
手套是单只右手的,王奶奶织的,林暮戴着画画不方便,就留下了。
江川摸了摸手套的毛线,软乎乎的,比他的劳保手套舒服多了。
江川直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灰,走到工具箱旁拿起诺基亚。
屏幕上显示无服务,他皱了皱眉,走到修车铺门口,举高手机。
铁北的信号一直不好,尤其是这一片老家属院,信号塔在南边的山上,被楼挡着。
江川举着手机转了个圈,屏幕突然跳了一下,上面显示信号有两格。
他松了口气,把手机揣回口袋,又回屋继续收拾。
般整,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,的,带着点麻意。
江川的动作顿了一下,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几秒,才把诺基亚拿出来。
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:。
他存这个名字时,林暮就在旁边看着,眼睛亮亮的,加个表情呗,然后偷偷在后面加了个扳手,江川当时没看见,后来发现了,也没改。
他按下接听键,把手机贴在耳朵上。
他开口,声音比刚才对父亲话时柔和点。
江川?
听筒里传来林暮的声音,有点,还带着点电流声,你那儿能听清吗?
江川靠在门框上,目光落在地上那堆刚收拾好的零件上,刚下课?
林暮的声音顿了顿,老王的色彩课,拖堂了十分钟。
老王?
江川挑眉,你们老师?
嗯,教色彩的,林暮的声音里有点笑意,今我们画室有个同学,拿面包捏了个石膏像,鼻子捏得歪歪扭扭的,被老王看见了,罚他把面包吃了,浪费粮食就得自己消化
江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,嘴角动了动,没笑出声。
面包捏石膏像?他问,闲的?
不是闲的,林暮赶紧解释,声音有点急,是模特还没来,我们对着照片画,他觉得没意思,就拿早上没吃完的面包捏着玩。那个面包是全麦的,硬得很,他捏的时候脸都憋红了。
江川了一声,能想象出那个画面。
林暮他们画室的学生,大概都没干过活,捏个面包都费劲。
他低头踢了踢脚边的一颗螺丝,螺丝滚了几圈,撞在墙角的轮胎上停住了。
你呢?今画啥了?
画色彩静物,林暮的声音低了下去,有点沮丧,画砸了。老王我互补色没处理好,把红绿搭在一起,像村口办丧事的花圈
江川皱了皱眉:互补色?
他不懂画画,但听林暮提过几次,红配绿不是挺好看的?
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,林暮叹了口气,声音里带着点委屈,是原理...就是...红色的补色是绿色,放在一起会互相加强,显得很刺眼。我想画那个红苹果,旁边放了个绿盘子,结果画出来苹果像个红灯笼,盘子像块绿玻璃。
江川沉默了几秒。
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,尤其是这种他不懂的事。
他想了想,拿起旁边的一个红色的电容和一个绿色的电阻,放在一起看了看。
听不懂就问老师,他,声音有点硬,但比平时缓和,别憋着。我修电机时遇到不懂的,也问废品站老周头,问了总比自己瞎琢磨强。
听筒里传来林暮轻轻的声,还有点模糊的背景音,像是有人走过。
我们宿舍人回来了,林暮,有点吵。
江川应了一声,看了眼座钟,般十五分,那挂了?
林暮又应了一声,顿了顿,江川,你...吃饭了吗?
还没,江川,等会儿热王大爷送的萝卜丸子。
林暮的声音软下来,那你赶紧吃吧,别凉了。
知道。江川。
那...我挂了?
听筒里传来的忙音。
江川把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,屏幕已经暗了。
他盯着黑屏看了几秒,才按了关机键,把手机放回工具箱最上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