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三下午的铁北,风比前两更硬,刮过筒子楼之间的缝隙,发出呜呜的响。
江川蹲在修车铺里,正拆一辆二八大杠的飞轮,扳手卡在齿轮间,使了两次劲都没松动。
他啧了一声,往手上吐了口唾沫,搓了搓,重新握紧扳手。
飞轮锈得厉害,估计是搁在露半年以上了。
楼后老张家的孙子昨推过来时随便整整,能骑就行,给了十块钱定金。
江川本来不想接,这种老破车修起来费劲不挣钱,但老张头在旁边递了根烟,孩子上学远,没车不方便,他就接了。
一声,飞轮终于松了。
江川把扳手扔在地上,金属碰撞声在棚子里荡开。
他摘下卡在飞轮齿间的几根头发和一团灰絮,随手抹在旁边的轮胎上。
里屋传来父亲的咳嗽声,比昨重了些,带着点喘。
江川直起身,后腰又是一阵发紧,他用拳头捶了捶,走到布帘边掀开条缝。
父亲歪着头靠在枕头上,嘴巴微张,胸口起伏得厉害。床头柜上的水杯空了,江川皱皱眉,转身去外间的水桶舀水。
江川端着杯子走进里屋,父亲的眼睛半睁着,没看他。
喝水。江川把杯子递到父亲嘴边,杯沿碰了碰他干裂的嘴唇。
父亲没动,江川等了几秒,直接把杯子凑过去,往里倒了半口。
水顺着父亲的嘴角流下来,滴在脖子上,父亲喉咙动了动,终于咳嗽着咽下去了。
行了。江川把杯子放回床头柜,用袖子擦掉父亲下巴上的水渍。
他转身往外走,布帘被带起的风吹得晃了晃,露出里屋墙上那张唯一的照片——父亲年轻时在钢厂门口拍的,穿着蓝色工装,笑得露出牙,比现在精神多了。
回到外间,江川拿起刚才扔在地上的扳手,准备继续拆飞轮。
他把飞轮放在腿上,用螺丝刀一点一点抠里面的油污。
黑褐色的油污带着股陈腐的铁腥味,沾在手指上黏糊糊的。
江川抠得专注,连外面的脚步声都没听见。
脚步声很拖沓,一步一晃的,伴随着玻璃碰撞的轻响。
江川抬起头,透过塑料棚子的缝隙往外看。
铁北的下午,路上没什么人,大多是退休的老头老太太缩在家里,偶尔有几个放学早的孩子跑过,留下一阵喧闹又很快被风吞没。
那人走得很慢,身影在墙根下歪歪扭扭地晃。
江川眯了眯眼,看清是个男人,穿着件深色夹克,袖子上沾着块油渍,裤脚卷着一边,另一只裤脚拖在地上,沾了不少泥。
走路时肩膀一斜一斜的,手里还拎着个什么东西,一晃一晃的。
江川没在意,低下头继续抠飞轮。铁北这样的人不少,喝多聊,没活干闲晃的,他见得多了。
直到一股浓烈的酒气顺着风飘进来,混着机油味和橡胶味,呛得江川皱紧了眉头。
他停下手里的活,抬头看向门口。
那人已经走到修车铺门口了,是林建国。
江川的手顿了顿。
林建国的头发乱蓬蓬的,沾着几根草屑,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,眼睛肿着,布满血丝。
那件夹克脏得发亮,领口磨出了毛边,拉链坏了一半,敞着怀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,秋衣领口还有块黄色的污渍,不知道是啥。
他手里拎着个玻璃瓶,是那种最便夷二锅头瓶子,空的,标签被水泡得模糊,只剩下牛栏山三个字还能辨认。瓶子在他手里晃悠着,偶尔碰到腿,发出的轻响。
林建国站在修车铺门口,眯着眼往里看,像是没聚焦。
江川没话,继续用螺丝刀抠飞轮,只是手上的动作慢了些。
他能闻到那股酒气越来越浓,带着点酸腐味,比铁北冬的煤烟还呛人。
林建国突然往前走了两步,脚下踉跄了一下,差点摔倒,赶紧伸手扶住旁边的棚子立柱。
他站稳了,又往里走了两步,这下离江川不到三米远。
江川停下手里的活,抬起头。
他不喜欢别人靠这么近,尤其是浑身酒气的人。
有事?他开口,声音有点冷,像铁北冬的水管子。
林建国没立刻回答,他张了张嘴,像是在酝酿什么,喉咙里发出的声音。
他的眼睛慢慢聚焦,落在江川脸上,又扫过他手里的飞轮,最后停在江川面前那个充当柜台的旧木箱上。
林暮呢?林建国突然开口。
江川皱了皱眉,没接话。
我问你,林暮呢?林建国又问了一遍,声音提高了些,带着点不耐烦。
他往前又迈了一步,脚踢到霖上的一个废轮胎,踉跄着往前扑了一下,赶紧用手撑在木箱上。
酒气更浓了,直冲江川的鼻子。
江川往后撤了半步,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飞轮。
昨碰到三楼李婶,林建国的眼睛半眯着,像是在笑,又像是在哭,她...你给林暮钱,让他去省城学画画了?
江川没话,只是看着他。
林建国的夹克领口沾着片菜叶,不知道是哪的。
你凭什么?林建国突然提高了音量,手猛地拍在木箱上,的一声响,震得箱子上的零件都跳了跳。
那把十字螺丝刀被震得滑了下来,一声掉在地上,刀尖磕在水泥地上,崩出个火星。
江川的眼神冷了下来。
他弯腰捡起螺丝刀,放在手里转了转。、
我是他爸!
林建国吼道,唾沫星子喷了出来,他去哪,学什么,轮得到你管?你算个什么东西!
他的手在木箱上又拍了一下,更用力,这次震得一个零件盒掉了下来,里面的螺丝撒了一地,滚得到处都是。
江川看着地上的螺丝,又看了看林建国那张因为愤怒和酒精而扭曲的脸,突然觉得有点可笑。
他去省城集训了。
江川终于开口,声音很平静,学美术,考大学。
考大学?
林建国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突然笑起来,笑声尖利,在棚子里回荡,他考个屁的大学!画画能当饭吃?你是不是骗他钱了?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!
他的手在木箱上胡乱抓着,摸到一个扳手,拿起来又放下,最后抓住了那个空酒瓶。
瓶子在他手里晃了晃,里面剩下的几滴酒洒在箱面上,和油污混在一起,形成一道深色的痕迹。
我听李婶了,林建国的眼睛红了,不知道是醉的还是气的,你给他钱,让他走的。你把他拐哪去了?啊?
他往前逼近一步,几乎贴到江川面前,酒气喷了江川一脸。
江川能清楚的看到他眼角的眼屎,和胡茬上沾着的干涸的口水。
他是我儿子,林建国的声音发颤,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,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!你把他藏哪了?
江川往后退了一步,靠在身后的自行车上。
车座硌着他的背,他挺直了腰,看着林建国。
这个人是林暮的父亲,却连林暮喜欢画画,画得有多好都不知道;连林暮在铁北中学被欺负,都是自己扛过来的都不知道;连林暮最大的愿望是离开铁北都不知道。
他去学画画,是他自己想去。
江川的声音依旧平静,但握着螺丝刀的手紧了紧,钱是我借他的,以后他会还。
还?他拿什么还?
林建国嗤笑一声,用空酒瓶指着江川的鼻子,他一个学生,拿什么还?你就是想拐走他!我告诉你,没门!
他突然把酒瓶往地上一摔,的一声,玻璃碎片四溅。